“他来了,也不好撵他走,”姑父说,“他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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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他的亲爹都不让他进门了,你们竟然还把他待若上宾,”我生气地对姑父说,“这个人沾上谁谁倒霉!”
“他还是有些本事的,”姑父说,“他说跟县里胡书记是干兄弟,跟省里的领导也很熟。”
“胡书记怎么可能跟他这种人拜干兄弟?!”我说,“完全是忽悠。”
“他给我看了与胡书记的合影,还有跟北京的很多大将军、大干部的合影,他们都握着他的手笑。”
“合影能说明什么?”我说,“姑父,你不明白。”
“他还说,春节前在北京开老乡会,是他介绍你跟胡书记认识的。”
“真是无耻,”我说,“我认识胡书记时,他还不知道在哪呢。”
“老三,”姑父说,“你对他有偏见吧?这个人,第一有才,第二社交能力很强,他不仅有跟胡书记的合影,还有和中央领导秘书的合影,还有跟周总理身边工作人员的合影,这些难道都是假的?”
“即便都是真的,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说,“姑父,你想想,他如果真有那么大能耐,为什么大年夜里跑到咱们家里来?”
“电视上刚放了,”姑父说,“党和国家领导人也都下去跟老百姓过年呢。”
我还能说什么呢?
四
半年之后,二哥出差进京,顺便到我家里来坐了一会儿。二哥对我说:“咱姑父到底还是被普希金给骗了。”
“金希普,”我说,“别糟蹋那个光辉的名字。”
“他带着那个女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在咱姑父家里一直住到正月初八,天天好酒好烟好饭伺候,把咱姑父家吃了个底朝天。”
“咱姑父真是糊涂,”我说,“我提醒他别上当,他还替那个家伙辩解。”
“吃点喝点也就罢了,”二哥说,“关键是钱!”
“什么钱?咱姑父借钱给他了?”
“他说跟县里省里的领导都是拜把子兄弟,说要帮助秋生,表弟的乳名,在市里谋个事儿。咱姑父一听就动了心了。”
“谋个什么事儿?”
“说是可以安排到电视台当副台长。”
“这不是说胡话吗?”
“咱姑父说他当场拿出手机,拨通了胡书记的电话,胡书记在那边也答应了,说放完了假就办。关键是,他对咱姑父说,胡书记骂他给他添乱,说不可能一下子就安排当副台长,起码要跟着扛半年机子,增加点业务知识,才可以就职。起初咱姑父还半信半疑,听他这么一说,就彻底相信了。”
“接下来就该要钱了。”
“要钱就不是金希普了,”二哥说,“是咱姑父主动的。他说,叔,我和宁赛叶,秋生的笔名,是割头不换的兄弟,他如今落了难,我不能不管。我这次来你们家,就是为了考验你们,以我这样的身份地位,还用得着跑到一个农民家里来过年?只要我愿意去,中国所有的五星级饭店都会热情接待我,但我哪儿都不去,跑到这里来,睡土炕,吃农家饭,为的就是看看你们家的人能不能容人。叔,你把热炕头让给我,自己去厢房里睡破床,弟妹把家里下蛋的老母鸡都杀了炖给我吃了,我,还有小贾,深深地受了感动,我一定要报答你们,一定要把我的兄弟宁赛叶从农村解救出来。叔,他说,你大概也知道现在办事的规矩,没有这个,他捻了一下手指,那是万万不行的,别说安排一个电视台副台长,即便是安排一个普通编导,没有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绝对办不成。”
“嗨,”我说,“骗术高明啊!”
“他说,叔、宁赛叶、弟妹,你们不用愁,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们千万别跟我提钱的事,一提钱咱就远了。年前于化龙提着半蛇皮袋子钱来找我,要我帮他在电视台当了七年编导的儿子谋这个副台长的位子,我很客气地谢绝了。这个位置是宁赛叶的,我刚才跟胡书记说了,如果他还想再上一个台阶,那就必须把这个位置给我留着。叔,他说,当着你们也不必隐瞒了,小贾,是咱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的亲外甥女,胡书记要想到市里任职,这一关必须过的。”
“后来呢?”我问。
“咱姑父七借八凑,弄了两万元,悄悄地塞到金希普的提包里。”二哥说,“秋生和咱姑父,过了年就在家等信儿,至今也没等着。”
“去找金希普呀!”
“秋生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还能通,第二次就没这个电话号码了。”
“现在觉悟了吧?”
“秋生还是不死心,”二哥说,“昨天咱姑父找到父亲,黄着脸说,八成让普希金这个王八蛋给骗了。”
“金希普!”我说。
五
这篇小说初稿写于2012年春天,五年过去了,那一年一届的老乡会,已经成了历史记忆。大馒头已经成了家乡的品牌产品,上午在手机上订购,晚上便能送到家门。金希普许给我表弟的“电视台副台长”自然是个骗局,为此我姑父曾到派出所报过案,最终也没有什么结果。我不能说姑父是被金希普气死的,但这件事毫无疑问是姑父心脏病发作的诱因之一。我去参加姑父的葬礼,看到秋生表弟跪在坟墓前放声大哭,心里感到他还是个心地比较善良的人,希望他能吸取教训,踏踏实实过日子,老老实实做人。
前不久,我去济南观看根据我的小说改编的歌剧《檀香刑》,入场时遇到了金希普。他胖了不少,嘴巴里被烟茶熏黑的牙齿贴上了晶莹洁白的烤瓷面。他热情地与我握手,一口一个三哥,叫得十分亲热,一时竟让我感到那些往事似乎都是虚幻。他拿出手机,要跟我扫微信。我犹豫着,他说:“三哥,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我要告诉你许多事情的真相。”于是我们建立了微信联系。
他在微信中,毫不避讳地谈到了那两万元的问题,他说如果不是反腐败,这个问题根本不是问题。他说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帮宁赛叶办点事,但谁知道碰上这样一块形势。他说那两万元尽管他没花一分,但他迟早会还给宁赛叶,不还上这笔钱他对不起死去的老人。他对我说:
“三哥,写到这里时,我的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泪水……我知道您对我有很深的成见,您也许认为我就是一个骗子、混子、油子……我不解释,就像高山从不解释,就像大海从不解释。但是我要说,我是个心软得要命的人,我见到农人打牛都会痛苦,我看到母亲打孩子都会流泪,我看到即将干涸的池塘中那些不知死之将至的蝌蚪心中都会纠结良久,我看到我父亲屠杀那些猪羊时心中充满了悲凉……我同情弱者,我有一颗善良敏感的心。我必须实事求是地对您说:我是有才华的,我是会写诗的,我不仅能写新诗,我还能写古诗,贴上一首我特意写给您的古风,以证我言不虚:
当年卖唱长街行,为求怜悯扮盲童。竹竿探路步踉跄,一曲悲歌泪千行。乞来百家剩饭千家衣,夜避寒霜桥下栖,高天如海深难测,星斗璀璨如宝石。时来运转登高台,万家欢乐系一身。名利双收喜开怀,香车宝马载美人。地下金砖铺豪宅,天上银鹰播彩云。师傅从来不差钱,财大气粗放狂言。一朝豹变龙落滩,千人唾骂万人嫌。昨日尚嫌珍馐美味难入口,今日一块大饼分外甜。物极必反今又见,期望否极泰还来。细思前因与后果,君子行事须谨慎。得意切莫忘形骸,失意却要抖精神。繁华一时迷人眼,东风吹雨葬花魂。生如鲜花之灿烂,去如迅雷静无痕。人生观念千万种,似是而非多矛盾。学佛看破人间梦,修道却期千年身。春夏秋冬四时转,富贵荣华过眼云。明知世事皆虚幻,还将假戏做成真。人过六十土埋颈,依然为名煞费心。诸般牵挂难放下,到底还是一俗人。”
(本章完)